僅以此文紀念那些,我虛擲的歲月。


 

  且說天下之勢,分久必合,合久必分。

  說書人不都這麼開篇的,彷彿不這麼開頭他的故事就先少了一半精彩,亂世之興、盛世之衰,千百年來默默地成了人們思緒中的理所當然,正所謂物極必反、否極泰來。

  可曾有誰思慮過分分合合,是偶然、是必然。

  是人心、是天意。

  還是其實,世間萬物,不過都隨著時空的洪流載浮載沉,沒有人也沒有誰,能夠編織出未來將會去往何方。

  灼燒過神州的戰火終將為切割山林的滾滾江水覆蓋,再看不出一絲痕跡,待到初生的綠芽遍地如茵,一只鐵蹄又要踏響征戰的前奏。

  如此,周而復始、輪迴無盡。

 

 

  穹冥端坐在棋盤之前,雙目輕閉,良久沒有動靜。

  他的呼吸沉穩而均勻,臉上神情淡漠,看不出任何情緒,也許是在冥想著棋局的下一步,也許是在思慮著萬水千山以外的事情。

  棋盤旁有座小茶几,一壺龍井還熱忽著,輕煙繚繞著向上,如晨霧流風,最後散逸在午後的暖陽之下。

  棋盤上的黑白二子零星,看來是開局未久,幾個子兒在角落圍據著,看不清,那裡到了最後究竟會由誰來佔下。

  看不清,終局。

  但穹冥向來都是看得清的,棋局只有一個結果。

  因為由他所執的白子從未落在下乘。

  沉吟間,穹冥緩緩睜眼,抬手夾起一顆白子,輕打在棋盤的某個交錯線上,一聲清脆迴響。

  拆。

  收回手,穹冥再次閉目,等待黑子。

 

  但是他的對面沒有誰。

 

 

 

 

  清凌皇朝永平二十三年。

  儘管它的半壁江山早在長年的戰亂中被侵蝕,首都天京中的一片繁華仍讓人恍然,彷彿國境外的戰火燃起,就只是夜裡一燭微弱火光。

  燒不到誰、也燒不了什麼。

  也許風來它自會熄去,又或者風來,吹落的燭火不滅,反倒會燒毀清凌皇朝近三百年的基業。

  清凌皇朝永平二十三年,這一年,興衰成敗,誰都說不準。

  即使是天意、即使是命運。

  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清凌皇朝就這樣被金陵國吞噬,連一點渣滓都不會剩下。

  穆顥昀靠坐在窗檯邊,隻手撐頤,眼底倒映著碧蓮池中的水波,點點。

  金色的錦鯉在池底悠游,尾翅規律底擺動,彎進了荷葉底下,一會兒沒了蹤影。

  牠不懂。

  不懂現世如何晦暗、不懂當局如何紊亂,也許在這小小池子裡,一點憂慮也不會有。

  不過也許罷了,子非魚安知魚之樂。

  「殿下,魏太丞求見。」

  一道溫潤女聲打斷了穆顥昀的思緒,他回過視線,看著通報的婢女好一會兒,這才起身,走回桌案之前。

  「請他進來吧。」在婢女領命恭敬地彎身退下的同時,穆顥昀一擺手又補了句,「順道沖壺碧螺春過來。」

  「是。」

  祖訓有言,事無恆常永不移,清凌壽數終有盡。

  所謂天下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,而這個由清凌皇朝所引領的一統局勢,如今終將走向分裂消亡一途。

  然而只有這條路能走麼。

  雖是無語問蒼天,但蒼天也不能為你解答。

  興許是種懲戒,天下間安逸太久,再無人記得那苦難時的歲月,他們的祖先是如何活過來,於是有了現在。

  但……僅是如此而已,便錯了麼。

 

 

 

 

  步出皇宮大門時已近日落,魏子靖抬首望天,重重地嘆了口氣後才起步回府。

  太丞府邸距宮門並不遠,幾條街外而已,但魏子靖走得甚是緩慢,回到府邸門口時天色也暗下了,府裡幾名僕人在廊間來回點上照明用的燈籠,見了魏子靖都恭敬地喊聲老爺。

  魏子靖心下正悶著,只是隨意點個頭算作回應,正打算往自己書房過去,便被府邸的總管家喊住了。

  「老爺您可算回來了,未時剛過不久參錦大人便已到府裡,現在正在前廳等您呢!」

  參錦?聽聞這名字魏子靖精神馬上就來了,轉身便往前廳過去,臨走前又順道囑咐總管家再準備幾份茶點送往前廳。

 

 

  「太丞大人別來無恙否。」

  彷彿早已算準魏子靖踏入前廳的時刻,參錦十分從容地起身,向魏子靖抱拳行禮。

  魏子靖臉上早已掃去先前的低迷,面露喜色,趕緊擺手迎上前來,「錦大人客氣了,請恕老夫禮數不周,勞大人在此久候。」

  參錦只是笑笑,輕搖了下頭,「太丞大人既是前去和太子殿下商議國事,錦多等一些時候又有何妨,只不知太子殿下的想法是?」

  說到這裡魏子靖歛下了笑容,長長地嘆了口氣,「為今之計,只有尋求我朝開國國師商坎後人之力協助,可國師商坎自歸隱後,便鮮有消息,如今要找到他的後人,卻是談何容易。」

  「哦?那麼太子殿下是否已派人尋訪?」說著參錦步回等待時所坐之位,端起茶杯輕啜了一口,茶早涼了,而魏子靖命人準備的茶點卻也還未送來。

  「是曾打聽到不少坊間傳聞,如今國師商坎之後只餘商離一人,居於何處卻是未曾聽聞。」

  眼看著魏子靖焦灼地在廳堂間步來踱去,參錦沉思半晌也擱下手裡的茶杯,墨色的眼珠子轉了幾轉,才又開口,「商離?莫非是在西嶽……」

  魏子靖停下腳步,轉向參錦,「錦大人已有頭緒?」

  「實不相瞞,錦聽聞雷大將軍亦在尋找國師商坎之後,並於上月在聞華山一帶,尋得一位不世高人,名為離商……」參錦托顎沉吟半晌,這才續道,「若錦猜想不錯,離商恐怕便是那國師商坎之後,商離。」

  只是他怎麼會去到了那裡。

  按住這疑惑未提,參錦再次端起茶杯,沉吟良久。

  國師商坎按理應是去往東嶽歸隱了才是,怎麼他的後人經過了這數百年間卻悄然西移……

  至此參錦一口氣喝乾了杯裡剩餘的涼茶,擱下。

  杯盤和紅木茶几相碰一聲清脆。

 

  別要是和我想得一般……

 

 

 

 

  指尖夾著一葉枯黃,參錦凝視了半晌,便鬆手一放。

  枯葉隨著早秋西風遠去了,翻轉著擦過細枝翠葉,落入一汪寧靜溪湖,隨水波漂搖。

  小漁舟穩妥地繫在岸邊的粗樁上,碎石小徑沿著一線谷精草綿延,最終彎至一株參天古木之下。

  建在巨蔭之下的白磚玄瓦小屋看上去已頗有年歲,斑駁的牆上留有夏雨冬霜的殘痕,屋外圍著一圈竹籬,將水井農具都圈在了籬內,唯有一組沉石桌案遠在圍籬之外,案邊一尊三足青銅爐還燃著裊裊薰煙,直向上散入枝葉之間。

  「此間仙境,商君好不愜意。」

  商離端坐棋盤之前,聽聞這聲問候也僅是側過首來,「閣下尊駕,卻不知有何指教。」

  參錦笑了笑,步上前,抬手一拱,「在下參錦,清凌朝太丞麾下,特來向商君求教。」

  「參錦……」低吟著復述了遍,商離重新轉回棋盤前,「便按規矩,若閣下能在棋局中勝過在下,再言其它罷。」

  弈棋?

  參錦步至沉石桌邊,垂首一看桌上棋盤。

  僅止於開局而已,落子的一方已然輪到了白子。

  於是參錦笑了,來到商離對桌處坐下。

 

  「如此便有勞商君指教。」

 

 

 

 

  『清凌皇朝壽數已盡,此乃天意,非你我凡人可解。』

 

  魏子靖聽罷後,只得一聲長嘆,「莫非正是天意麼……」

  端起茶杯飲了口茶潤潤喉,參錦放下茶杯再次開口,「聽大人語氣,莫不是朝中又生了變數?」

  思來想去,若無太尉太傅二人隻手遮天,朝廷之中又怎會是一片酸腐氣象,當朝天子已無可寄望,饒是穆顥昀再如何想著力挽狂瀾,恐怕也是杯水車薪罷了。

  「非也,朝中如何景況,錦大人亦是知曉的,太子殿下一黨尚可頂下,但遠在前線的王師卻已然敗失王土二百餘里。」魏子靖又嘆了口氣,搖搖頭,「老夫昨日才進宮與太子殿下商議這前線戰事如何調度,可眼下,只怕也是徒勞。」

  於是參錦心下琢磨了好些時候,這才開口問魏子靖要了副棋具。

 

  ──央禾平原一戰,清凌王師孤軍奮入,卻遭金陵叛軍迎面重創,更陷計被圍,全軍險遭覆滅。

 

  參錦沉思了一會兒,將黑子落在了棋盤上,走的是一步衝,黑子方落,便又拾了一子白落手打下,擋。

  黑子長,白子夾;黑子爬,白子壓。

 

  ──清凌王師敗於燕山之北,眼下南渡退守明涯關口,而金陵叛軍卻兵分二路,打算繞過北疆直取後方重地。

 

  按下棋盤中央戰圈不顧,黑子轉向棋盤南面,小飛。

  參錦就在這一手停住了,拾起的白子落回盒裡,抬頭便望向對面臉色凝重的魏子靖,「大人可知,此局最後是由何方拿下?」

  魏子靖沉吟半晌,捋捋長鬚,「眼下觀來,南面堪守,北面卻是個虛門……大約是白子拿下此局罷。」

  參錦微笑不語,直到又將一子白落了一跨,才又開口,「太丞大人好眼力,此乃錦與商君對弈之棋譜,若非勝了這一局,錦也無從討教於商君。」

  「如此說來,錦大人所執乃是白子?」魏子靖面露些許詫異之色,道。

  「是。」

  洽啦、喀噠。

  參錦重新交替拾起黑白二子,落於盤面,黑子立,白子覷;黑子接,白子斷。

 

  ──『明涯關守下了,北疆卻虛弱無防,金陵叛軍在短短數月間便已截斷清凌王師與首都聯繫,大軍直抵天京城下。』

 

  黑白交錯落下,曲、鎮、並、逼,一渡一封。

  魏子靖專心看著,直到白子將黑子圍殺殆盡,勝負一眼便能分明,才又抬起頭來。

  「大人認為如何。」參錦笑了笑,端起一旁已然失溫已久的涼茶,問。

  「委實精彩,錦大人好棋藝。」魏子靖點點頭讚賞道。

  放下茶杯參錦還是笑著,卻輕搖了下頭,「非也,若非商君手下留情,黑子必不會敗得如此慘烈。」

  「此話卻是從何說起。」抬手捋捋長鬚,魏子靖追問道。

  「大人莫要忘了,商坎既為清凌皇朝開國國師,其後人又怎能不代表清凌皇朝成敗?」參錦很快地接著應道,垂首去看棋盤終局,思忖良久後才又開口,「反之,錦之名姓皆是從金而生,便代表了雷將軍的金陵國,參錦此番勝了商君,說的便是清凌皇朝最終必為金陵國所吞噬。」

  說到此處魏子靖臉色變了變,闔目皺眉,「商君竟也是如此認定的麼……可商離身為國師商坎之後……」

  「大人莫慌,錦此番前往拜訪商君並非除此之外一無所獲。」抬手將棋盤上黑白子依落子順序反著倒提起,參錦淡淡地說道。

  「那麼錦大人所獲為何。」彷如掐住了一絲希望,魏子靖重新睜目看向參錦。

  於是參錦笑得更深了,玄妙莫測地,「……天機。」

 

 

 

 

  後來呢。

  後來太子一黨肅清了太尉太傅一干權臣,而穆顥昀在得了魏子靖輔助後請命親上前線調度清凌王師,棄原先固守南方的策略,轉而移防北疆。

  金陵叛軍北路經過長途跋涉,不敵清凌王師精銳,南路因分兵久攻不下,東進計畫大受阻礙,後又因權力核心產生摩擦,最終讓清凌王師一路收復失土,重拾全盛江山。

 

  商離看著棋盤上並未收去的棋局,任憑盤上落滿秋黃,面色還是依舊淡漠如常。

  直到踏地之聲由遠而近,商離這才微微抬起頭,去望山谷裡一片秋色。

  「此番實是承讓了,商君,或者我應該稱閣下為……穹冥?」

  而穹冥仍是端坐於原處,半晌,這才扶地起身,「此等逆天之事,想來閣下早已有所準備。」

  「何謂天意、又何謂逆天?」來者低聲笑了,話裡無盡的揶揄意味,「我倒要看看,所謂天威究竟如何、天罰又是如何景象。」

  穹冥轉過身去,一把皓亮的髮輕甩過秋日裡的微風,連帶驚起了皂色衣袍的一襬,灰亮的瞳眸一掃而過。

  和他眼神直直撞上的是一對清麗玄亮的黑瞳。

  墨色長髮隨著微風輕擺,亦是掀起一襲素白衣衫,步搖在風裡叮噹響得清脆,就像那自信的笑意永不褪散。

  「締雙角、轉渡為撲,黑子便有了活路,你卻不這麼走……」一語道破了棋局轉機,來者步上前,抬首,「你是受制於天,抑或是……被『商離參錦』二名所誤?」

  「……想來確實是我失算。」規避了這話題不談,穹冥眼神一歛,「呵,算起來,這應當便是初次會面了,實在失敬,煙華。」

  目盡紅塵煙火,心納人間繁華,她便是為此而存在。

  被一語道破名姓的煙華收起了笑意,一對眸子銳利了起來,「世事不按你的棋局走,你不服了麼,那麼三百年前你作為清凌開國國師商坎、扶植穆青業立國之時,怎麼就沒有算到今天?」

  事無恆常永不移,清凌壽數終有盡。

  在這塊土地上流傳了三百餘年的皇室祖訓可曾有誰一日或忘。

  「雷應鋒不是個什麼胸懷大氣大度的人,只要穆顥昀能肅清朝野逆腐,他日登權,清凌國必是另一番新的氣象……而你,卻要為了天意二字坐視?」

  穹冥闔目不做應答,良久後才清清淡淡地開口,「妳是提前挑撥了他的權力核心,若否,金陵國必會在開國不久,為南方動亂所困。」

  「戰爭一打數十年,死傷不上萬也必定成千,蒼生何辜,要屈於如此天意之下?」煙華冷笑著反問,以天為名、行天之意……呵,盡是空談!

  「清凌壽數卻是有盡之時,如此擅加干涉,妳莫非是想護得清凌千秋萬世。」穹冥輕輕地睜目,語調仍是一般淡漠。

  「若是清凌能夠保證天下蒼生太平,千秋萬世便又如何。」煙華毫不退讓地相視,後轉身步向了棋盤之前,垂首去看棋局,「你能出手,我便不能麼。」

  為天下求得永世繁華安定,煙華就是為此而生,征戰烈火中多少生離死別,她看得已經夠多了。

  但是她得承認穹冥說得並沒有錯。

  再如何,清凌壽數定有盡時,天下易主、征戰必生……這是任誰也強逆不來的事情。

  「穹冥,我們來打個賭約吧。」煙華沉吟良久,最終抬首,轉向穹冥。

  「行棋注麼,妳意欲如此,我也只能奉陪。」穹冥神色不改,若是不應,想必往後更是求一地清閒也不能得了。

  見穹冥答應得如此俐落爽快,煙華顯然有些意外,想起自己氣燄好像太過張狂了些,此刻也收歛了些許,最後只綻出一彎淺笑,「那麼,後會有期了。」

  語音方落,谷裡一陣風來,煙華的身影便化作暮夏中最後一點蕙蘭,隨風遠去。

  穹冥望著蘭瓣直至目界中不剩一點,才又回首望向樹下棋盤,青銅爐裡的清香還燃著,薰煙細裊。

  然後他在一聲長嘆中,牽起了嘴角。

  終究是在劫難逃。

 

  豈知,凡事興衰本無譜,只是猶有執迷人。

 

終。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梧霜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